進了捷運車廂,對面座位一個年輕男子似曾相識。我再多看他一眼,腦海瞬間浮起一個模糊影像,心想:「他是誰呢?好熟悉的面孔?」 他開學淒厲哭號 要奶奶不要教室 突然一聲「老師」,我定睛一看,年輕男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我面前,笑著對我說:「老師,我是阿豐。您不記得了嗎?」我喜出望外:「阿豐,真的是你。怎麼會忘記你呢?你現在做什麼工作?結婚了嗎?」 阿豐回答:「老師,我已結婚了,現在是電腦工程師。」「什麼?你結婚了!」 想起當年,我還沒結婚,第一次教一年級,缺乏跟小孩相處的經驗,開學第一天,在教室裡聽到一陣厲聲哭號由遠而近,我很擔憂:「該不是我的學生吧!」一轉頭,一個小男生緊緊握住奶奶的手,聲嘶力竭,說什麼也不肯進教室,不知所措的奶奶連聲安撫:「阿豐乖,阿豐趕快進教室去上課。」 小男孩仍然任性的扯大嗓門,聲淚俱下,看來是個被寵壞的小孩。我牽著他的手,請奶奶先離開,讓我來處理。 奶奶一離開,阿豐更加驚慌,甚至對我拳打腳踢,不肯進教室。我忍住疼痛摟著他,輕拍他的背,花了不少時間說盡好話,他才慢慢轉為低聲啜泣,緊緊握著我的手,全身還微微顫抖。我困惑,怎會有這麼沒有安全感的小孩呢? 阿豐好不容易回座位上課,我才講幾句話,眼眶裡還含著淚水的他,就起身到我前面:「老師,怎麼還沒下課?奶奶怎麼還不來?」我告訴他,打鐘才是下課,打四次鐘,奶奶就會來接他了。 他只是渴望關愛 下課成了小跟班 阿豐終於乖乖坐回座位,一整節課,右手豎立著四根手指頭,睜大雙眼專心聆聽。「噹!噹!」下課鐘一響,阿豐一掃陰霾,眉開眼笑的跳到我面前,高舉右手三根手指頭:「老師,下課了,再打三次鐘,奶奶就來了,對不對?」原來他不是專心上課,而是認真等候下課鐘聲。我摸摸他的頭:「對呀!奶奶很快就會來了。」 上課鐘聲一響,阿豐更加開心的扳下無名指:「老師,再打兩次鐘,我就可以放學回家了。」我心頭一驚,語無倫次的連聲回答:「不對!不對!這是上課鐘聲喔,還要……」我手忙腳亂,努力算著到底還要幾次鐘聲才放學。 「哇!」阿豐又肆無忌憚的尖聲哭叫:「我只要再打兩次鐘,我不要上課,我要找奶奶。」開學第一天,阿豐給我嚴厲的震撼教育,我心裡暗自叫苦。 跟阿豐的奶奶詳談,原來阿豐的爸爸媽媽年紀很輕,因偷嘗禁果生下阿豐,一生下阿豐,阿豐的媽媽就離家出走,再也沒出現過。阿豐的爸爸根本沒有心理準備當爸爸,老婆又音訊全無,加上生活經濟壓力,逃避似的到外地工作,很久才回家一趟,除了留下生活費,對阿豐不理不睬,阿豐從小跟奶奶相依為命。 阿豐在一旁靜靜聽著,我終於知道他為什麼這麼焦慮,看他那無邪的小臉,我忍不住將阿豐摟進懷裡。我知道,這是一個渴望愛、渴望關懷的孩子。 每天早上,阿豐總要跟奶奶表演一場十八相送的悲淒戲碼。大概開學一個月後,有一天早上,我看到阿豐和奶奶手牽手遠遠走來,小朋友起鬨:「老師,愛哭鬼來了。」在教室門口,我對阿豐搖搖食指,阿豐看著我,強忍著眼眶裡打轉的眼淚,跟奶奶揮手道別,我馬上給阿豐一顆巧克力糖當獎勵,從此他上學不再哭了。 往後,每一節下課,阿豐一定到我桌子旁看我改本子,我常說:「阿豐,怎麼不去跟同學玩?」「我喜歡看老師改簿子。」他總這樣回答。阿豐像我的小跟班,我走到哪兒,他就跟到哪兒。 我請婚假他大哭 說定要跟我結婚 學期中,我結婚請婚假,婚假結束回學校上課,才走近教室,即聽到一陣陣淒厲哭聲,心想,該不是阿豐吧?走進教室,代課老師一看到我,如釋重負:「黃老師,妳回來了,妳這個學生每天吵著要找妳,從妳請假第一天開始,他已哭了兩個多星期。」滿臉淚痕的阿豐,一看到我,放聲大哭得更厲害。我拍拍他:「老師不喜歡看阿豐哭喔。」他癟著嘴,極力克制自己不再哭泣。 左右兩班的同事,跑來跟我打招呼:「明秀,妳去度婚假,我們每天可是忍受魔音傳腦,妳這學生每天哭著要找妳,我們又沒辦法變出一個妳給他,只好每天聽他大聲哭叫。」 這天放學,等奶奶來接時,阿豐小聲的說:「老師,我長大要和妳結婚。」我委婉的拒絕:「我已結婚了呀。」阿豐一點都不為難的說:「沒關係,妳先結婚,我長大以後,換我跟妳結婚。」我很難跟他解釋烈女不事二夫,看他一臉堅毅,我心疼這個極度缺乏愛的孩子。其實我知道,阿豐需要的是一個愛她的媽媽。 這班學生升上三年級分班前,師生離情依依,阿豐再度誠懇的跟我約定:「老師,等我長大,我要和妳結婚。」我笑著說:「阿豐,等你長大,老師變老了,你才不會想跟老師結婚的。」這小孩仍固執的說:「老師,我長大一定要和妳結婚。」 時光匆匆,這已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,那個哭鬧著不進教室的小孩,現在已一表人才,滿臉自信,我欣慰的說:「阿豐,你長大了。」阿豐一臉正色:「老師,謝謝您,小時候不嫌我煩,還耐心照顧我。」我不忘取笑他:「對呀,你不是堅持長大要和我結婚的嗎?」